舊宅,窄巷。
一座古樸低調的老宅前,薛隊主一臉不相信地向王文書低聲問道:“你確定是這家?堂堂琅琊王氏,司徒府裡退下來的大官,江夏王的妹夫,就住這兒?”
“這叫大隱隱於市,名士就喜歡這個調調,你以為是暴發戶啊。”王文書說完自己也有些疑惑,喃喃道:“不過好像確實住得簡單了點。”
雖然宅門並不算起眼,但想到這裡面住的是那個叫王泰的大人物,薛隊主不由得心生敬畏,看向王文書:“你去敲?”
王文書也有些膽怯,正暗暗給自己打氣,王揚揹著手,一臉淡然說道:“叫門。”
黑漢應聲走到門前,咚咚咚地敲了起來。
薛隊主看著黑漢暗暗“嘶”了一聲,心道這傢伙為了巴結小紈絝,膽子也大了起來,琅琊王氏的門,說敲就敲啊!
門半開,一個黑衣男子站在門裡,一張撲克臉,漠然看著幾人。
王文書滿臉堆笑:“我等乃荊州阿曲戍——”
話還沒說完,撲克臉直接就要掩門。王文書急忙改口說:“我們護送琅琊王公子至此,特來拜問同宗!”
撲克臉動作這才停下,銳利的目光掃過幾人最後落在王揚身上。
王揚覺得此人目光如劍,似乎要把他身體穿透,但他這時已醞釀起十分的精氣神,決定背水一戰,所以神色絲毫不改,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黑漢。
黑漢呈上名刺,撲克臉接過,向王揚道:“稍等。”便關了門。
薛隊主小聲嘟囔道:“好傢伙,一個門人都這麼大的譜兒!”
這一“稍等”,就等了一個多時辰。
王揚心中忐忑,本來就不知見面後是福是禍,當然不會去催。但薛隊主卻按捺不住,壯著膽子上前拍門。
開門的還是那個撲克臉,薛隊主抱拳問:“敢問先生,你家主人怎麼說?”
“不知。”
“不知?這……這是啥意思?名刺遞上了去嗎?”
撲克臉直接關門。
“他孃的。”薛隊主忍不住小聲罵道,“狗仗人勢的東西!”
他看向王文書,“你說,他們這是什麼意思?”
“稍安勿躁,稍安勿躁。我上次來江陵,聽說郡裡的法曹參軍拜訪河東柳氏的公子,從大清早一直等到月亮出來,等了足足一天啊!最後連茶都沒喝上一口!你想想,那可是法曹參軍啊!多大的官!等了一天都沒見著人!他琅琊王氏讓咱們等著也正常。”
薛隊主頓時洩了氣,可突然反應過來:“這不對啊!這不是讓咱們等,這是讓王公子等啊!”
兩人一起看向王揚,心中各自琢磨起來。
王揚也覺得奇怪,單憑一個名刺又判斷不出真假,再說自己還附了首吊人胃口的小詩,不說立即相邀,怎麼說也得先請進門,坐著等,這才是待客之道啊!哪有讓人這麼站著的?
王揚雖然不解,但他開始思考另一種可能:如果見不到,對自己來說會不會反而是件好事?
幾人又等了一個多時辰,直等到腰痠背痛,太陽西沉,門內依舊沒有任何動靜。這樣一來,就連丁九看王揚的眼神都不對了,而薛隊主和王文書早已走到一邊,竊竊私語起來。只有黑漢陪在王揚身旁,恭敬如常。
薛隊主小聲道:“這小子難道真是假的?可就算是假的,也應該出來說一聲吧。”
王文書沉吟說:“假的倒也未必。不過就算是真的,這大族之內枝脈龐雜,榮辱高低,天懸地殊,也不稀奇。見了名刺還如此冷落,只怕此人不是什麼高枝啊。”
“可他二叔不是散騎高官嗎?”
“他二叔是散騎侍郎,他又不是。”
王文書瞟了一眼王揚:
“說不定是哪來的落魄子弟,打著他二叔的名頭擺威風!說是二叔,誰知道是嫡親二叔,還是哪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叔叔?再說你看看他,等了這麼半天竟無一點脾氣,哪裡像什麼貴族子弟!叫他紈絝真是高看他了!看來你我都被他給蒙了!”
此時王揚也意識自己犯了錯!
與薛隊主他們焦躁難安不同,王揚對於與琅琊王氏相見一事心中排斥,又覺得見不到說不定是一件好事。就算要見,晚些見自己還能多準備一會兒,何樂不為?所以他等得很有耐心。卻全然忘記了自己扮演的可是個貴族公子,哪有這樣一聲不吭站在門外等的道理?!
不過錯誤有時候利用好了,也能收到意外的效果。
他做出一副色厲內荏的樣子,怒道:“王泰有什麼了不起的!我敬他是尊長這才以禮相候,可他竟如此傲慢,捧高踩低!見我家不得勢便如此冷落!焉知我日後不能一飛沖天?不見算了!不等了!”
薛隊主一聽王揚這話,心中涼了半截。
搞了半天原來是琅琊王氏中的“破落戶”,還真讓王文書猜對了!
正要開口,王文書拉住他道:“好,那以後有機會再陪公子上門拜訪。我等就先告辭了。”說完給薛隊主使了個眼色。
薛隊主會意,也抱拳道:“是,以後機會再陪公子。”
也不等王揚反應,兩人便火急火燎地快步離去。丁九叫道:“隊主!那我們呢?”
薛隊長頭也不回地擺手道:“也給你放五天假,你回家看看吧。”
兩人走遠後,薛隊主趕忙問:“老王你這是幹什麼?難道我們就這麼走了?”
王文書反問:“不走做什麼?難不成還要把那個小祖宗請回去,好吃好喝的伺候著?咱們糧本來就不夠,給得多了人家不感激,給得少了卻必然生怨。你乾魚還剩幾條?雞子我可是拿不出來了。”
薛隊主一聽乾魚馬上說:“對對對,可不能再帶回去了!”但又有些擔憂:“可萬一他是假的呢?咱們也不管了?”
“那萬一要是真的呢?就不怕把咱倆管進去?再落魄也是琅琊王氏,得罪他幹嘛?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既然真假對咱們都沒啥好處,那何必操這個心呢?”
薛隊長一想也對,又問道:“那這件事報不報?”
“當然要報!以前不報是想沾點油水,現在既然已經發現沒有油水,那就趕緊脫手,讓上面自己看著辦。這樣就算以後出了什麼事,也和咱們沒關係。”
“可萬一最後證實他是假的,上面再追究我們把人放跑了…….”
王文書看著薛隊主,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:“我們可沒放人,不是還留了兩個士兵嗎?”
薛隊主一拍大腿就要往回走:“那我得交代他們一聲。”
王文書拉住薛隊主:“哎呦我的隊主,還交代什麼?如果人家是真的,你交代他們看守,這不還是把人得罪了嗎?”
“可如果是假的,不事先交代,他們把人放了怎麼辦?”
王文書一笑:“那是他們自己翫忽職守,和你我有什麼關係?”
薛隊主先是愣了一下,然後哈哈笑道:“還是你們讀書人陰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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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琅琊王氏門第雖高,但並不代表所有琅琊王氏子弟都富貴得勢。家族之內,分支不同,境遇相差有時也天差地別。正如林曉光所說:“在所謂的家族內部,也存在著貴者累世三公,賤者手自耕織的貴賤分化。”(參林曉光著《王融與永明時代:南朝貴族及貴族文學的個案研究》第一章)但王文書即使推測主角可能是落魄士族,卻仍不願得罪他,因為士族的身份絕不僅僅是一個沒用的牌子,詳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