薯片文学
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

第3章

虽然听沐秋说了诸多令人心惊的秘辛,但宋梓尘心里却依然清楚,这些依然并不能算得是那人一定要跟着自己去的理由。他相信有些话定然是沐秋不愿说出来的——纵然沐秋不讲,他却也多少能猜得到。能让沐秋宁可放弃替自己守住王府也一定要随在自己身边,只怕宋梓轩暗中还是已经对自己有所图谋了。

然而——只怕他的好哥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他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死心塌地扶助兄长夺位的单纯少年了。他在兄弟们之中排序靠后,少年时又不得父皇宠爱,因而也从未奢想过那个九五之尊的皇位。但倘若当真生在帝王家,不争就只能被踏在脚下的话,他却也定然不会坐以待毙。

“对了……沐秋,我还从未问过你——你可通晓军事么?”

大概也是这几日陆续发现了沐秋身上的诸多不寻常之处,宋梓尘忽然生出个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来,带了几分好奇地看向那人,下意识便将那个忽然冒出来的疑惑问出了口。沐秋不由微怔,有些茫然地回视过去,眼里便带了些无奈的笑意,微微摇了摇头:“一窍不通。”

“还好还好……”宋梓尘这才舒了口气,笑着随口调侃道,“若是你连这个都会,我可真要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了——无妨,待到战场上时我来教你,你这般聪明,估计一学就能会的。”

“不——殿下,我曾向先父发过誓,只怕这些都是学不成的。”

叫他意外的是,沐秋却没有半点要应下的意思,反倒浅笑着温声回了一句,微探了身细心地替他将被子掩好:“我随殿下去,也不过是护持殿下左右罢了,与军旅征战之事可帮不上半点忙……”

“为何?”宋梓尘愕然地问了一句,将那人微凉的指尖不由分说地握在手心。他始终觉得沐秋过世的父亲对他的教导方式颇有些奇异之处,似乎为着某种特定的目的,却又莫名的叫人参详不透,“你苦练一身本领,却不能上阵杀敌,岂不浪费?”

“这一身武艺,不过是能为三五人之敌——做侍卫足够,在战场上却未必能有什么助益。”沐秋淡淡一笑,眼里便不由带了些怀念之色,“父亲当年对我说……能臣与良将只能选一个,良将太苦,不如就只做一个能臣,追随一位自己选定的主君,此生便也足够了。还叫我发誓,此一生绝不研习兵书,不领兵杀敌……”

“你父亲——当真只是个御前侍卫么?”

宋梓尘听得暗自心惊,这些话看似寻常,他却听得出里头的深意来。能臣与良将只能选一个,并非是因为人力有限不肯好高骛远,而是担忧手中权势太盛,引得君王猜忌。说良将太苦,也未必是因为征伐沙场四方奔波,而是相比于依附于皇权才能建构势力的文臣来说,手握兵权的武将显然更容易触及君王最敏感的神经。

“我不知道……在我记事起,他便已经是侍卫了。”

沐秋带了些怔忡地思索片刻,还是轻轻摇了摇头:“只是有一事,我幼时不懂事,倒也并未在意过,如今想来才觉出的确有些奇怪——若是普通的御前侍卫,可有不轮值不巡查,只专司护卫皇上一人的么?”

“哪里会有……若是只护着皇上,便该叫暗卫了。没有名字没有身份,是从来见不得人的。”

宋梓尘摇摇头应了一句,心中却是愈发觉得惊诧莫名。当时年幼不经事,他竟从未细想过沐秋的身份——沐秋出身虽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卫遗孤,却被父皇亲自下旨认养在宫中,赐了半皇子例,又承袭了父爵,有着御前侍卫的挂名身份,宫中无处不可随意行走。若要细论起实权来,只怕寻常皇子都比不过他。

是了,毕竟皇子伴读一向出身尊贵,他纵然在幼时不受父皇宠爱,却也没理由只有一个可怜巴巴的小侍卫作伴读的道理。他自小与沐秋熟识,那人待他又一向恭谨周全,叫他竟不知不觉中忽视了沐秋近乎显赫的身份与底牌。可是……若说父皇是因为与沐秋之父关系匪浅,故而才会待沐秋这般亲厚,又为何在自己前生冷落沐秋的那些年中再未关照过他呢?

“殿下——在想什么?”

听见身边人关切的询问声,宋梓尘总算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,笑着摇了摇头:“只是随便想了些有的没的……沐秋,我猜你爹其实定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,才会这般有高瞻远瞩,又能教出你这么好的儿子来。”

“殿下说的什么话……”沐秋无奈地浅笑一声,若说前头听着还靠谱些,后面就简直叫他没法应答了,“往事已过去多年,只怕也没什么人再会在意,殿下亦无需太过挂怀。只需知道——我实在学不了这征伐之事,绝非有意偷懒,实在是父命难违也就够了。”

熬了这大半宿,宋梓尘也生出些倦意来,身子向下滑了滑,打了个哈欠嘟囔着随意开口:“好好——我知道了,你学不了打仗,那你跟着我去干什么……侍寝?”

他这话未经深思便顺口说了出来,紧接着就觉有些后悔。毕竟沐秋生性持重,这般说显然有些轻慢于他,带了些心虚地抬眼看去,却见那人依然是带了些无奈的温然笑意,扶着他躺了下去,将被子仔细掩好,自己也跟着躺了下来:“边疆苦寒,战事寂寞,就当是——给殿下做个伴吧。”

“沐秋……”宋梓尘轻声唤了一句,终于还是忍不住将那人一把揽进怀里。怀中的身子似乎依然没有多暖和,又颇消瘦,两只手轻轻松松就能圈进怀里,叫他心里止不住地泛起些隐痛:“沐秋——若我能倾尽所有换你不曾中过这醉红尘之毒,我定无半分犹豫……这些年来,你就真不曾怨过我?”

一旦想清楚了沐秋原本的身份,宋梓尘心里便愈发不是滋味。沐秋是正正经经被认养在宫里头的,也算是半个皇子,父皇虽未曾替他赐下名姓,皇子该有的份例却也从来没少了他的,甚至连皇子们都有的玉佩替他也刻了一块,只是沐秋从未显露过半分,又将那些份例大都填补给了他罢了。他幼时只会欣喜着自己获的赏赐比兄弟们都多,夏日的蔬果,冬日的银屑炭,还有春秋换季时的衣物——他始终心安理得地享用着沐秋的那一份,甚至早已忘了沐秋也有这般身份,根本就不用对他行跪礼,不用亲自服侍他的生活起居。他甚至还在兄长的怂恿下,迫着那人服了一颗醉红尘。

“殿下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——醉红尘是三皇子拿出来的,是我自愿服下的,又怎么能怪到殿下头上。”

沐秋抬手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脊,浅笑着温声开口,却又只说到一半语气便是一转,竟带了些调侃之意:“那时殿下才多大啊,努力学着皇家威仪,却又委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,我都怕再晚点儿把药吃下去,殿下就自己把自己吓哭了……”

“沐秋!”宋梓尘面上一红,窘迫地把头向一旁别开,照着那人腰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,“我那时不懂事,做事也糊涂犯蠢——可你也不能就老揭我的底……不就是比我长上几岁,哪有你这般欺负人的!”

“惭愧惭愧,沐秋虽比殿下年长这几岁,可从来都是说也说不过,打又舍不得,也只能用昔日诸般故事欺负殿下一二了。”沐秋怕痒,腰间被他一碰就笑得喘不上气来,勉强嘴硬了一句便不得不连声讨饶,“殿下殿下——沐秋知错了,日后绝不再用此事笑话殿下……”

“别的事也不行!”

宋梓尘佯作凶恶地瞪着眼睛,看着那人抬手抹着笑出的泪水连连应是,这才不再与他嬉闹,又将人抱进了怀里,轻轻蹭了蹭他的肩窝。

怀里的人依然冷得很,就像是永远都捂不暖和一样。明明是个习武之人,身量却消瘦得几乎硌手,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,温热的呼吸打在颈间,轻缓得叫人心里止不住的一阵阵酸楚疼痛,好像那人的生命之火也如这缥缈的气息一般,稍不留神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
心中一阵阵的苦涩漾上来,喉间仿佛也哽得叫人难受。宋梓尘抱紧了怀中的人,直到感受到那人胸口规律的跳动,才终于略略安下了心,吻了吻他的额间,轻轻地闭上了眼。

他知道沐秋故意说笑话将方才话题岔开的用意,既然那人不愿他纠结于此,他也就不会再多提,可也绝不会就这般作罢——天下之大,他却不信,上穷碧落下黄泉,他就真寻不来这醉红尘的解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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