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府路上，裴敬玄步履生风，路过花坛，眼风随扫，就见角落隐着支秃秃的花枝。
甚怪，府中的花植皆属名品，每处都由专人随时看护打理，万不会出现这样被折了花头的场面。
除非是人为……
他脚步依旧，向身后随行的书青抛去质询。
“前晌，院里在闹什么？”
书青暗惊，难道主子是看沈姑娘被撕坏了衣裳，才特此询问？
太太那头对沈姑娘也尤为看重……书青犹豫了几息，打算捡着说。
她惴惴回话。
“回主子爷，此前有两个丫鬟同沈姑娘起口角，撕了沈姑娘的衣裳，当时沈姑娘没还手……”
没还手？
裴敬玄稍稍慢了许。
果是个老实可欺的。
不过却敢袖里藏花，还教他闻见……
听罢，他神色难辨，对于书青所言，不知是信了还是未信。
书青后背冒出虚汗，低头不敢再言。
她暗自悔罪：万不敢在主子爷面前再耍聪明！
果然，出神的功夫，她就听到前头传来凛然敲打。
“你来凌风居已数年，要清楚谁是你主子，若连职内差事都当不好，就让管事换人来。”
书青霎时头皮一紧，原地跪下。
“主子爷息怒，是奴婢失职，日后奴婢定竭尽全力当好内职！绝无二心！”
裴敬玄跨出门廊，最后掷下一言。
“另，教好规矩。”
书青顿住，教好规矩？教哪个？
很快书青反应过来，爷怕不是说的沈枝姑娘……
门外，茂荣已候在暗哑黑马旁。
茂六见主子出来，掐着点移开马凳，谄笑行礼。
“爷万福！爷吉祥！”
然后他便猫腰趴地，殷勤地给主子当人凳使。
男人接过茂荣递来的黑鞭，抬脚在茂六背上一点，身手极好地翻上马。
茂六起身后，还不忘为主子爷揩着鞋面乌有的灰。
坐于马背，裴敬玄拿出那枚田黄印章，拈于指尖。
因着此前被人贴身收藏，如今这章上染了淡淡的香气。
香似绿梅，一如那天飘来的女子小衣，也是这个香。
裴敬玄确认，昨日花厅碧纱橱里的人便是那丫鬟。
幽幽绿梅香扰人，他眉眼很淡。
那丫鬟非但呆傻，还搅合着许多事，实是个麻烦精……
春日豪风肆意，猎猎扬起裴敬玄绯红的官袍。
他随手扔出印章。
“赏你了。”
茂六麻利儿接住，兴高采烈地谢恩。
“谢主子！主子爷大气！”
嘿嘿，谁人不知，主子爷的东西无不是稀世珍宝，所以赏下的，自然是顶好的。
高头大马前行，茂荣回头看向哈巴儿似的茂六，满脸嫌弃：
难怪这厮赖着不走，原是厚着脸皮想邀赏，真是服了这个老六……
沈枝已经换了身衣裳，书青正与她细说府里奴仆当差的规矩。
沈枝则于心中祭奠没了的印章。
那可是上等的黄玉，一等的雕工，越小越是精致难得。
若非是贵族私府专有的印章，没有当铺敢收，想当初她穷成那样，不定早就变卖了。
眼下无了，可惜了了。
书青将规矩说了大半，又有丫鬟来唤，只好道。
“姑娘，咱们今日就先到这儿，日后再慢慢学。”
沈枝双眸盛着光。
“辛苦书青姐姐，只是今早忘了行李，我可否回家取一趟……”
之后，书青到底顶不住那美如林间花妖的笑颜，以及那声声清甜的“书青姐姐”。
答应了。
国公府占地甚广，生人如无带领，入了这曲曲折折的园林廊阁，就犹如进了巨大的迷宫。
凌风居出府的路，来时已走过一回，去时沈枝便没麻烦人带路。
运气好，她这认路痴子，竟顺利到达出府的角门。
还未踏出门呢，沈枝就瞧见影壁旁有个眼生的小厮，在傻呵呵笑着，还心花怒放地同周围的小子们炫耀手里的东西。
沈枝一眼看清，是那枚印章……
傻呵小厮：“这是方才主子爷赏我的，让你们都开开眼，见识见识好东西！”
小子们：“哎呦，主子爷忒阔气，六哥发达了，这印章可是上等黄玉，一等雕工……”
沈枝不再看，觉得心头有点梗。
说起来还是她先捡着的呢！
想到这，她又加心痛。
小子们问：“只是茂六哥哥，印章可是重要玩意儿，爷如何就轻易赏人了？”
茂六摸着下巴，吹起牛：“嗐，你们不如我同主子爷亲近，所以不知道，咱们主子爷向来不喜熏香，定是因为这印章被什么女子碰了、摸了，主子爷嫌脏才便宜了我。”
“你们都仔细闻闻，这章子是不是有点香？”
小子们都凑过去，狗儿似的嗅闻：
嘿，别说，还真有点幽香，可不就是被女子碰过！摸过！
一时，众人对同主子的心腹茂六，是既崇拜又羡慕。
沈枝却唇畔勾起凉凉一笑：
嫌她碰过的东西脏？
呵，她碰过的东西脏么！
成吧，起先她还剩点良心，原为着金子去勾搭那位爷，感到有些对不住。
可如今人家却嫌她脏，价值百金的东西说赏人就赏人了。
是以她为数不多的良心也黑了，倒是没了负担。
放手干吧。
脏不脏，嫌不嫌，香不香的，日后谁知道呢……
京城西的杏花巷，离京城东的国公府自然算不得近。
沈枝走了许久才到。
远远儿的，她看到俩小娃睁着大大的眼睛，正巴巴儿瞅着巷口的葫芦摊子。
摊贩主热情问：“可要来两串糖葫芦，一早儿刚裹的糖，脆甜着呐。”
俩小不点咽了又咽口水，沉默着齐齐摇头。
直到俩娃娃瞧见远处走来的沈枝，立马咧开嘴朝她奔去。
“二姐！你回家啦！”
待三人抱住。
沈枝笑了，摸摸他们发顶，再一手一个地牵往葫芦摊子去。
在龙凤胎亮晶晶的大眼中，沈枝开了口：
“摊主，来三串糖葫芦，捡糖多，又脆又甜的给……”
到家。
花伯花婶已出门采买菜肉米油，这些日常食用，家里已缺了许久。
小院里，幺妹圆圆发髻上插着那朵艳红的茶梅，看着喜庆又可爱。
五岁的小娃娃照过水盆中的自己，就激动地抱住沈莲娘和沈枝的腿儿。
“大姐二姐，幺妹好不好看？黑妞就有朵粉色的绢花，可好看了，但她不许我摸，说会摸坏。”
沈莲娘拿手帕擦着幺妹的小手，笑道。
“现下你也有了，你二姐带回的这朵很鲜艳，好看得紧。”
自是好看，这算是咱枝姐儿帮人系腰带，得的报酬……
幺弟嘴里啃着糖，将另外一串糖葫芦递给妹妹。
沈枝揪了揪俩小不点的脸蛋子，脆声。
“不眼气别人家的，咱幺妹比李黑妞俊多了，日后二姐也给你带绢花，更大更漂亮的，还给幺弟带泥人。”
“太好了！多谢二姐！”
俩小不点的欢呼声震耳欲聋。
好像，自从爹爹去了后，他们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。
待俩小不点进了屋。
沈大姐拿起糖葫芦，扶着肚子想从椅子上起身。
“小妹，我这般大的人不好吃这个，小时候你最喜欢，留与你吃。”
沈枝将针线笸箩往旁边移开，又把瘦弱的大姐扶回椅子。
“再大的人也能吃，阿姐最近嗜酸，常偷偷拈酸梅子吃，别打量我不知道。”
“就当零嘴儿尝尝，这酸甜的糖楂果不比梅子好么。”
要不是花婶花伯牙口不好，她也给买呢。
“还有，阿姐身子渐重，针线活计便少做，多活动要紧，这样生产时能顺利些。”
听着这些原本应由母亲、婆母等长辈交代的话，如今却让年幼的妹妹操心。
沈大姐脸蛋微红，眼框子变热。
“阿姐晓得了，听你的，每日定会多加走动。”
她拉过小妹的手，踟蹰许久，问出忧心许久的话。
“小妹，今日初入府，那国公府里的主子好不好？活儿累不累？可有人欺负你？”
沈枝望着大姐，眼眸眨了眨，答了起来。
她专程回这趟家，不就为了安大姐的心么…….
晌午。
一家子和乐地吃了顿热闹丰盛的餐食，饭后还欢快地扯了会闲篇儿。
相聚有时，终还是到了分开的时候。
别了家里，不让人送，沈枝一人离去。
春风浮荡，拂起女子如绸的堆云墨发。
踏着暮鼓钟声，巷旁满枝的杏花如白裙娘子，飞舞摇曳，落英纷然。
只为下一场花雨，嫩蕊铺满地，好叫那葵彩绣鞋踩着花路前行。
那厢，跪了大半日，又被罚擦半天地的银环、秋云，回到下人房内。
二人盯着房内多出的一张床榻，脸色阴狠：
前头在院子里，是有芳寻给那贱蹄子撑腰，她们才赢不过。
这下入了夜，旁屋的人都去值夜，正是四下无人的时候。
而这屋子又是她们二人的地盘，到时等人来了，把门一关……
呵呵。
若是这般好的机会，她们两个还对付不了那贱蹄子一个。
那她们跟废物有何差别，干脆一头扎尿壶里溺死算了！